□ 高绪丽
前几天,母亲托人从老家捎来一袋子刚从地里刨出来的新鲜花生,我洗了洗,全部放进水锅里,不加任何调料,点上火烀了近20分钟。刚烀出来的花生绵软甜糯,嚼几口,那种特有的清甜细腻先是在口腔里弥漫,再沿着食道抵达我的胃。原本被压在记忆深处的秋之味,仿佛被唤醒,穿过岁月长河,从遥远的故乡来到这座冰冷的钢筋水泥城市,最终温暖我的五脏六腑。
秋天是收获的季节,无论是地底下的庄稼,还是树梢上的果实,即便是匍匐在脚底的一棵草,也会结出饱满的籽粒,来回报那些热爱土地的人。在这个季节,无论你是置身于果实累累的田间地头,还是行走在荒无人烟的杂草丛,随便哪一种果实都会带给你不同的味觉体验,让你真切感受到秋天的味道。
老家的田间地头、林边荒地和路旁的灌木丛中,有一种藤蔓植物,我们当地人称它为瓜蒌。它单叶对生,呈卵状心形或长心形,用手指掐断细嫩的茎蔓,会有白色的汁液溢出。它的果实亦呈长卵形,不光滑,上面有疣状物凸出,我们会随手将它摘下,当成水果来食用。不同于其他水果的甘甜,瓜蒌的味道偏涩,细品有一种草木的清香。待到10月之后,这种瓜蒌彻底成熟,果实裂开,种子会像蒲公英那样,借助风力,飞往四面八方。
小时候,我们跟父母在地里干活,累了,便会偷懒到草丛里溜达,然后摘一大捧瓜蒌回来。等一家人都坐在地头歇息,我们会一边嚼着瓜蒌,一边听父亲跟母亲谈论今年庄稼的长势。现在想想,那段日子像极了瓜蒌,看似清淡,却让人怀念。
不同于人工栽种的家枣,老家田野里自生一种刺特多、果实特别小的枣,我们当地人称为棘儿枣,它的枣核学名叫酸枣仁。棘儿枣树属落叶灌木,枝上带刺,叶呈长椭圆形,多丛生,喜阳,常见于陡峭的山坡上,生命力极其顽强。棘儿枣半青半红时,味道最是酸甜可口。待到全熟红透,因其个头较小,除去枣核只余薄薄的一层皮,味道也不及先前的酸甜,有些泛苦。
每到棘儿枣半熟时,我们到山上秋收,总会赶着空儿去摘些枣儿解解馋。棘儿枣树虽然不高,但刺多且硬,特扎人,所以也就有了“棘儿枣好吃,果儿难摘”的说法。
印象最深的是我读小学时,学校提倡勤工俭学,要求每人上交5斤晒干的棘儿枣核。妹妹比我低一级,也就是说,我们家那个秋天要上交10斤枣核。村子附近的棘儿枣树太少,摘来解馋还行,想凑够10斤枣核是不可能的。听说村里一个同学要跟他父亲去远山上打棘儿枣,我与妹妹特意跟那位同学打好招呼,结伴一起去。
我们步行沿着山道兜兜转转了一个多小时才找到地方。在一个草木丛生的半山坡上,我与妹妹用手里的镢头将草木压倒,在棘儿枣树下铺上提前准备好的麻袋。然后,轮流用一根长木棍敲打着树上那些诱人的果实,还得小心着不要让弹起的刺枝条伤着自己。
棘儿枣打回来,接下来就是搓枣核了。开始我们还寻思着,这下终于可以放开肚子吃个够了。可是,只吃了一会儿,味觉就开始麻木,最后,甚至已经吃不出枣的酸甜了。母亲想了一个办法。她将棘儿枣倒进锅里煮了煮,然后倒进用棉槐条编织的篓子里,戴着手套拿一块石头在篓子里使劲地来回搓。那半袋子棘儿枣,就这样被母亲一点点搓出枣核来。直到现在,一想起棘儿枣,我就忆起那年被棘儿枣树的刺扎得手疼的感觉。
我姥姥住的村子附近有一道山沟,里面有许多刺槐树,有一种油绿的青蚂蚱最喜欢趴在刺槐的枝条上,我们叫它“愣头青”。它的个头比一般的蚂蚱稍大些,颜色跟刺槐叶子的颜色差不多。抓“愣头青”的时候,要眼疾手快,既要小心不要被扎到手,还要赶在蚂蚱蹦走之前将其翅膀抓住。
抓蚂蚱是我年年秋天必修的“功课”。我与小伙伴们去地里搂花生,到吃晌午饭的时候,我们将自己的工具都放好,扯根顶着毛毛的狗尾巴草,就在附近的地沿边上抓起蚂蚱来。只要抓到手里,将狗尾巴草从蚂蚱脖子后面的硬壳穿过去,它就再也蹦不出去了。
常常是我们搂完花生回家,每人手里都提着一两串蚂蚱。赶上母亲正在灶间烧火做饭,我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上前帮忙,待到饭快要做好时,趁着锅底的火星没灭,扒拉一堆草木灰,将蚂蚱往锅底下一扔,用草灰一盖,就等着品尝美味了。在那个年代,这是我们难得的荤味。
近年来,城郊一些村子里开始有人用大棚养蚂蚱。去年过年时,有人送给我两袋蚂蚱,四五斤左右。以前抓到的一串蚂蚱顶多也就十几个,已经让我垂涎到那个地步,现在一下子瞅着那么多蚂蚱,却忽然有些犯难怎么吃了。最后,我还是把那两袋蚂蚱送人了。那种蚂蚱与柴草搭档产生的香味,已经永远留在记忆的最深处。
雪小禅说:“时光把一些东西放大,又把一些东西缩小。放大的是光阴中的悲喜交集,缩小的是少年时见过的那些具体的人和物。”
故乡的山依旧挺拔,故乡的水依旧清澈,故乡的秋之味依然丰富,而我,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少年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