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李晓
乡下的侯大哥到城里来办事,特地给我带来几根老玉米棒子。侯大哥说,我就知道你喜欢这个,专门给你留着呢。
侯大哥在乡下种地。这些年留在乡下种地的人越来越少,在一年24个节气里,侯大哥匍匐在田地里的身子,远远望去,已经如一把茕茕孑立的弯弓了。
有一次回乡下,到侯大哥的老院子去,见屋檐下垂挂着一串串挨挨挤挤的老玉米,色泽金黄,粒粒饱满,远远望去,有黄金一般的结实感。
屋檐下的门槛上,一位瘪嘴老太太正端着碗在喝玉米粥,老人脸上的皱纹如层层沟壑。侯大哥说,那是他的三奶奶,嘴里只有6颗牙了。想起老太太的一生,从28颗牙到6颗牙,一辈子跌跌撞撞的生命之旅,其实就是一颗颗牙齿一次次的黯然道别。
那土墙青瓦的老屋,经历了岁月的烟熏火燎,本已呈现破旧之态。但有了老玉米的衬托,整个老屋好像恢复了生气,堆放在院子里的簸箕、石磙、风车、锄头、红薯栩栩如生,黑白照片瞬间变成了彩色照片。
记忆似乎也复活了,我突然想起了童年时光。初夏时节,钻进青纱帐一样的玉米地嬉戏,揪玩青色玉米棒上长出的“胡须”。秋收时节,丰收的玉米地袒露出黝黑肥沃的身子,光秃秃的玉米秆如木讷的乡下汉子静立着,在田野里细嗅,能闻到植物生长与腐烂交融的气息。黄昏时分,村子的场院上,一群乡人蹲在一起捧着碗喝玉米粥,哧溜哧溜声此起彼伏。粥顺着喉管进入胃肠,玉米的养分强壮着乡人的骨骼,让乡人们有使不完的力气。
新鲜的玉米吃不完,剩下的老玉米便被悬挂在房梁下,显示着一年收成带来的殷实感。乡人们只要一抬头,瞥一眼悬挂的老玉米,便心里不慌,腿脚生风,从容迈进庄稼地。播种、施肥、除草、抽穗、成熟……一年又一年,金黄的老玉米被乡人们粗糙的手指一粒粒掰下来,成为赖以生存的食物,又成为来年的玉米种子,被撒播到田地里,生生不息。
这些年回到乡下老家看到,祖辈们垂挂老玉米的老屋早已不见踪影了。我与老屋之间好似相隔着一条漫长光阴的河流,从此岸泅渡到彼岸,需要岁月赋予持续的耐力。真希望自己如老玉米一样,经历四季的风雨,庄重肃穆,天地不悲。
我的朋友老郭,追溯到四代以上,也是种粮人。老郭的血脉里延续着种粮人的基因,他在城里楼顶上的小园子里也种上了玉米,常常邀约我上他家楼顶,去欣赏那一株株玉米苗。秋收了,老郭欢欢喜喜地把玉米棒子掰回家,再将新鲜的玉米棒子送给他心里一直挂念的亲友,一同分享这城里收获的玉米。
每年,老郭还会留下一些老玉米棒子,垂挂在他家客厅的墙壁上。一串串黄灿灿的玉米棒子,让屋里显得明亮生动,弥漫着粮食的芳香。
有一天,我同老郭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,聊到暮色四合,老郭没有开灯,沉默之中,我俩并不觉得尴尬。
偶尔抬头,望一眼屋里悬挂的老玉米,我突然感觉,我和老郭这样漫长的交往,也如老玉米一般,经历了风霜雨打,岁月沉淀,历久弥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