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  刘丛丛

　　因为我喜欢吃石榴，在我六岁那年，姥爷从老宅后院辟出一片地，从亲戚家的石榴园里移植了一棵粗粗壮壮的石榴树，此后每年金秋时节，我便能尽情地吃到姥爷给我采摘下的鲜甜石榴。

　　吃石榴的过程是一种美好的享受。秋雨过后，经秋日曝晒，红彤彤的石榴皮裂开一道弯弯的缝口，像极了红靥女孩的微笑，俏皮地露出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牙齿。轻轻掰开石榴果外皮，密密实实如玛瑙般红润的石榴籽儿争相“蹦”出来，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，令人看一眼便会口舌生津。取一粒石榴籽放入口中，轻轻一咬，感觉就像一块冰晶在口舌里突然融化，红色的汁水甜中带酸、酸中有甜，迅速涌入五脏六腑，迷人的味道在身体里久久徜徉，回味无穷。

　　石榴还可以做成美味的石榴银耳莲子羹。姥姥将新鲜石榴去皮取籽，榨汁过滤。绿茶汤熬至鼎沸后，放入泡好的银耳、莲子，熬至糯香浓稠。揭开锅盖，热腾腾的蒸汽伴随着丝丝甜香扑面而来。出锅后，放入诱人的石榴汁和冰糖搅拌均匀，一碗清香的秋季润燥甜汤便大功告成了，这可是我们小孩子的最爱。

　　记忆里的姥爷是德高望重的。作为家族中年龄最大的长辈，姥爷始终秉持“家和万事兴”的理念，处理家务事公正无私，赢得了族人一致认可。每逢遇到解决不了的事情，亲戚们总会第一时间找到姥爷出面主持公道。于是，在我们脑海中，亲戚的感谢酒，姥爷喝了一场又一场。平时，姥爷还经常教育我们晚辈“一家人要像石榴籽一样紧紧抱在一起”。

　　三叔刚创业时在我家一住就是两年。在这两年里，三叔从未给过我们房租和生活费，几经“暗示”后，三叔仍“无动于衷”，母亲遂流露出心中不悦，意欲通过父亲找三叔沟通。得知事情原委后，姥爷便拦住母亲，“家和万事兴，老三家现在经济很困难，我们要将心比心助他一把，再说了，你作为妻子，总不能让丛丛爸夹在中间为难吧？”在姥爷苦口婆心的劝说下，母亲终于放下心结。多年后，三叔的企业经营得红红火火，当得知母亲经营饭店资金短缺时，他二话不说提着现款直奔上门，不仅帮母亲还清欠款，还出资将店面装修一新。

　　我考上硕士研究生的那年秋天，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了顿团圆饭。酒过三巡，与我同时考试的三姥爷家表弟因为落榜，借着酒劲，将我的录取通知书撕得粉碎。当时，我一股怒气涌上心头，姥爷见状赶紧拉住我，“忘了我经常跟你说的话了么——一家人要像石榴籽一样紧紧抱在一起，要相互包容。”于是，我默默收起情绪，扶表弟回屋休息。第二天只当这件事从未发生过。我主动与学校联系，以“不小心弄丢”为由，经过沟通协调，准备好相关证件，最后终于顺利入学。第二年，表弟也如愿考上硕士研究生。多年后，表弟仍不忘我当时的大度包容，我们一家人谁有个病痛难受，身为医生的表弟媳总是跑前跑后，给予我们最为贴心的帮助。

　　在外地工作后，我经常加班，很少回家。每次在电话里，姥爷总禁不住问我“什么时候回来”。此时的姥爷，已褪去一脸严肃古板，我想，这大概就是所谓的“人老多情”吧。每逢深秋，老宅的石榴树就缀满红果，姥爷却舍不得剪下，那是他对外孙女绵绵的思念。我若归家，一碗姥爷亲手剥好的石榴籽，便是专属于我的美食，承载着姥爷满满的宠溺。

　　后来，我如愿回到淄博工作，也终于回到姥爷身边。本以为可以这样在姥爷膝下一直幸福相伴，谁知却在第三年收到姥爷罹患肺癌的噩耗。再后来，医院告知我们治疗已无济于事，家人便将姥爷接回了老宅。我急匆匆赶回老宅，推开门的一刹那，便看到姥爷孱弱地躺在床上。母亲轻声在姥爷耳边问道:“还能认出是谁么?”“丛丛……”姥爷说着便指着桌上的石榴向我示意。我拿上石榴便“逃”到另一个房间，此刻的我，已品不出石榴的味道，万千思绪全化作一行行泪水喷涌而出，我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“子欲养而亲不待”。

　　弥留之际，姥爷的目光在我身上徘徊良久，又慢慢转向院子里的石榴树，最终，依依不舍地离开，离开一切阳光、一切声响，飘进黑夜，飘过星光，飘向广阔的银河天际，定格成了我永恒的思念。第二年，伴随着老宅拆迁，石榴树又被重新移植到亲戚家的石榴园，回到了生命的起点。

　　因为姥爷的正直宽容和无私付出，我们家在当地人缘口碑很好。姥爷走后，亲戚们担心姥姥一个人孤单寂寞，经常到家里，陪她唠唠家常；每逢姥姥生日，家里总是座无虚席；姥姥有个小病小恙，亲戚们便会主动帮忙寻医问药。姥姥感慨地对我们说：“这都托了你姥爷的福。”

　　今年国庆节，我们去亲戚家的石榴园。一眼望去，就看到姥爷的那株石榴树在秋日和煦的阳光下昂然挺立，恍惚间，仿佛看到姥爷就站在石榴树下冲着我们微笑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