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孙葆元
小时候跟着母亲去菜市场买菜,她用的是一个竹篮,细细的竹篾编成圆形的筐,一根竹提梁牢牢固定在筐上,今天想来,那竹篮就是一个“艺术品”。
母亲买菜,一把水红的小萝卜、一斤小白菜,一小块豆腐,再买一块猪肉,这些菜够我们全家吃两顿。明天的菜,明天再做计较。
那个时候,日子永远是新鲜的。
由此,我也记住了昔日的菜市场。所有的青菜都不打捆,散开堆放着。鲜鱼水菜,摊主身边总是备一把喷水壶,时不时把清水喷到青菜上,那菜就鲜灵水嫩了。没有人抱怨卖菜的使水压秤,卖菜的也大度,一单买卖做完,让你二两,那水分就全让出来了。
卖鱼的手里永远持着一根铁串子,像我们家捅炉子的通条,铁串子尖头上有一个孔,买家选好鱼,称量计价,卖家就会把铁串子穿进鱼头,然后拽出一截麻绳穿到尖上的孔里,一抽,麻绳就穿过鱼头,再一系,麻利递到买家手里。直到上世纪60年代,济南的水产店还沿用这种办法卖鱼,凡是拎着鱼的买家都奓煞着胳膊,既怕鱼腥蹭自己一身,又怕蹭别人一身。
买鱼如此,那么买虾怎么弄呢?卖家说,对不起,你得自己准备家伙什儿!母亲从来不让鲜虾进入她的竹篮,买虾时她会准备一个瓷坛,或者索性拿一口钢精锅,是有备而去的。原来,生活中细节都是有准备的。
如果买熟食,则多用荷叶包装。那荷叶是放到笼中蒸过的,既消毒又减弱了荷叶的脆度。熟食店的荷叶柔软如纸,用它包东西绝不会碎裂或者被扎破。
我家住的北城是莲荷之乡,百亩荷塘,莲叶接天,为市场提供了大量包装材料。用荷叶包的烧鸡、熏肉乃至炸鱼、熏鱼、红烧鱼,除了原有佐料的浓香,又夹杂着荷叶的清香,把日子都熏染得无比醉人。常有外出的人在街头“打尖”,买两个油旋,再买一块酱肉,捧着荷叶包大口开吃,吃得满街荷香。
买糕点就不一样了,以前所有的糕点铺都不供应塑料袋。你要买点心?好,上秤称好,店家会铺下一张极大的方纸,再在大纸上铺一张小些的方纸,然后把点心一块一块精心码到纸上,包成个梯形的金字塔,再往“塔”顶覆一张印着店标的红签,用纸绳捆绑好,提着出店,人也抖擞了几分。那个年月,不是家家都吃得起点心,逢年节或婚庆大事,送一包点心便是重礼。
人的习性是既前瞻又怀旧。前瞻时舍弃一切旧的东西,包括习惯、生活的做派;怀旧时又复古,把一切都做成旧时的模样。其实,我们讲传统不是讲复古,传统的本质是精神里的文化意识,形式只是它的外表。
我的一位柳姓老邻居,老伴早逝,儿女在外,日子全靠自己打点。夏至时节的风俗是吃面,柳老伯一大早就上菜市场采买,然后动手制作凉面的菜品,黄瓜切成细丝,鸡蛋摊成薄饼再切丝,香椿是早春备下的,腌在瓷坛里,现在取出来切末,咸胡萝卜、蒜、香菜皆切末,麻酱用酱油、醋调成细汁,加上酱肚、酱鸡之类卤味相佐,再把一张小木桌搬到院子里,一应佐品摆满一桌子。
傍晚时分,他开始下面,过水三匝,那夏至凉面就上桌了。就着初夏的晚风,他邀请邻居入座,邻居们都知道老人生活艰难,只送上夏天的祝福。于是老人开吃,一碗面就吃饱了,前后没用十分钟,为了这一碗面他却忙活了一整天。
邻居暗自发笑,讥他图什么,他们却没有读懂老人,老人图的是生活的情趣。如今的生活方便快捷,现代化十足,我们有时却觉得索然无味。于是有人怀旧,试图从旧时光中找回那种失去的感觉,可是怎么找也找不到,问题出在哪里呢?
我想起上世纪50年代济南的街头,也许是因为那时我刚睁开眼睛看这个世界,所有的小吃都深深地印在童年记忆里。米粉挑子、冷面挑子、豆腐脑挑子、油旋……这些小吃挑子一头设一个装碗筷勺的柜子,柜上是一方案板,现场操作;另一头设一个火炉,炉上架着一口热水沸腾的锅。一套谋生的家当,就被一根扁担挑起来了。
少小的我,每每走到这些挑子前,脚步就沉了。母亲知道我的心思,多少总会买了给我吃。印象最深的是那个米粉挑子,米粉是将小米磨细,用一个漏斗漏成粉条,直接漏进一锅沸水里,然后捞出用泉水冷却。这个吃食现在见不到了。
我把这些记忆都“装”在母亲的竹篮中,那么,那个怎么也找不到的感觉是什么呢?是这些往事沉淀下来的文化。刻意地挑,没法把它挑出来,它附着在日子的深层里,需要让人在时光的流逝中慢慢体悟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