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李哲
绿皮火车曾在我的生命中摇晃了四年。
十多年前,我就读的大学在省城,虽然与家乡仅隔一百多公里,可这里就是我的远方,与之紧紧相连的是一条铁轨。四年里,我一次次坐上绿皮火车奔驰往返。
火车在一天里经过家乡小城两次,早上由南向北,黄昏时再折回省城,车程两个半小时。那时没有4G或5G网络,也没有抖音,乘客多是观看缓存视频或阅读电子书,而我习惯携带一本书,虽然翻不了几页,却可以沉浸其中,忘记时间的流逝。
车上的2G信号极弱,一经过城市,我就抓紧检查手机里的未阅消息,并无大事,却又总忧心别人联系不到自己。母亲每次都会提早问我什么时候回家,我会说个大概日子,并嘱咐她不用来接我。但下车后,母亲总是站在马路对面精准地用目光将我从人群中“揪”出来。我确信,这缕目光是独属于我的,也是世间最暖的凝视。
列车的吸烟区在两节车厢之间,车厢本就不透风,三两个人扎堆吸烟,一瞬间此处就成了“仙境”。假期往返时,我常买到无座票,车厢内挤满人,后上车的人无处落脚,只能待在车门处,接受烟熏火燎的“熏陶”。一下车,我总是咳嗽不止,满身烟味。后来,国家颁布列车禁烟条例,令广大民众拍手称快。
过去的火车票多是蓝色小卡片,少许是红色纸张。书包有一处平时不用的夹层,我就随手将车票塞进里面。每当母亲刷洗书包时便会问我还要吗,我就回答,先留着吧。时间一久,阳台的窗台上就堆了厚厚的一摞。毕业后,为了纪念大学时光,我特意买来一个收纳册将它们和门票一同安了家。如今车票上的墨痕早已消失,光洁的纸面上仅剩一串红色的编号。同样,有些记忆如墨痕一样消散了,有些却如红色数字记忆犹新。
虽然十八岁才第一次坐上绿皮火车,而我第一次遇见它是在六岁。那年,我跟随父母从乡下搬进县城读小学。整个世界在我眼里变得新奇无比,不怕雨雪的柏油路,遮天蔽日的高楼,拥挤的小吃街,夜晚的霓虹灯……还有住处附近一列列呼啸而过的火车。男孩子在巨型机器的威仪面前毫无招架之力,火车轻易地打败了一切玩具,牢牢占据了我的梦境。我每天都要看火车,百看不厌。可母亲却被它搅得难以入眠,常与人倾诉:火车一过,感觉房子要塌了。房东劝解道,时间久了就适应了。
有一列火车来时会在很远的地方拉响汽笛。大人说,这班列车是拉货的,叫做货运火车。火车头多是深蓝色的,后面跟着一大串车厢,前半段多是黑色车皮,拉着煤炭;后半段是银色车皮,是油罐;中间也会穿插着几列集装箱,红色居多。每次的组合都不一样,我是怎么知道的?每天我都会用石头在地面上记录着数字。慢悠悠的日子,晃悠悠地过着,那时的幸福很简单。
黑皮火车离开后,我并不着急进屋写作业,过不了几分钟,那列绿皮火车就会从南边拐一个大大的弯进入视野,上面坐满了乘客。火车车速虽不快,若紧盯住一个窗户,头一会儿就晕了。眼光若散开,同时扫视十几个窗户,乘客们一下子就清晰许多,有人向我招手,有人向我微笑,有人在窗户上哈着雾气画一些小图案。
此时,数车厢对我来说便没了意思,而是对车厢内的世界充满好奇。什么时候我能坐上它?母亲告诉我,长大了就可以。她一向说话算话,十八岁那年,我真的登上了这列绿皮火车。
母亲送我上车后,我透过窗子看到远处的母亲,车外的人距离越来越远,也越来越小。原来,上了车就意味着孩子就成了漂泊的游子。
十年弹指一挥间,如今,火车取消了吸烟区,电子票取代了纸质票,2G信号成了5G,出行也有了更快捷的高铁。在汹涌澎湃的时代浪潮中,那辆摇过我青春岁月的绿皮火车,仍旧披着北方泛红的暮色慢悠悠地驶来,一声鸣笛,响彻云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