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雪樱
冬天,是大白菜的季节。这并不是说其他蔬菜诸如萝卜、土豆、菠菜等不重要,而是大白菜在冬天拥有独一无二的地位。对北方人来说,没有大白菜的冬天是不完整的。
记忆里,我上小学那会儿,每年立冬时节,家属大院里的人们就开始着手两件大事:储白菜,买煤炭。
那时候,单位的三轮车成为抢手货,左邻右舍借用要排队,也有两家合伙去八里桥批发市场买白菜的。一个在前面努着劲儿蹬车,时不时站起身,热得棉袄敞开怀;另一个在后面推车,时不时搭几句话。
市场上,打招呼的、问价格的、跑上前搬颗白菜瞧瞧品相的……热闹无比,只见上空浮动着一团团白汽,像刚出锅的白馒头那样软软的、胖胖的,形状各异,却转瞬即逝。
那会儿我和母亲的户口还在农村,父亲工资低,吃饭得精打细算。母亲是过日子的好手,赶一次集买肉,回来匀成几份,炖大白菜、炒雪里蕻、做水饺馅,能吃好几顿,像过年似的,特别满足。
父亲在厂里负责送货,母亲经常说,“你爸干活累,天冷,得让他吃好了。”
每当放学回家,还没进门,一股浓浓的香味就直往鼻子里钻,卤水豆腐杂糅着白菜、米饭的香气,厨房里高压锅上的安全阀像只快乐的哨子,转着圈作响,阳光透过窗户倾倒进来,整个屋子幸福得叫人忘乎所以。
我顿觉体内的灯渐次亮起来,变成了一座金碧辉煌的童话城堡。楼下传来自行车晃铃铛声,我知道父亲下班回来了,饭菜依次摆上桌,一家人围坐吃饭。
此刻,那只祖辈传下来的大瓷碗就是宇宙中心,盛满白菜豆腐粉条,在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的陪衬下,白菜身价飙升,豆腐香甜、粉条Q弹、白菜鲜香,筷子根本停不下来,很快暖流遍布全身,直到微微出汗。
如果说镬气是粤菜小炒的灵魂,那么菜气则是炖大白菜的灵魂,汲天地之精华,蕴家常之味道,仅这一道菜就能撑住场子,叫人百吃不厌。
大白菜,它的前缀绝不能丢了“大”字。大是它的美德,是它的精神,也是它的慷慨和包容。
哪一道菜肴能像大白菜那样,可以同时拌、炖、炒、涮、煮呢?
大文豪苏东坡是个不折不扣的吃货,东坡肉、东坡羹流传后世,东坡羹里就有白菜,他对大白菜情有独钟,在《雨后行菜圃》里写道:“芥蓝如菌蕈,脆美牙颊响。白菘类羔豚,冒土出蹯掌。”他一连用了两个比喻形容长在菜圃里的大白菜,颜色洁白如羔羊,呆萌、圆胖似刚从土里伸出来的熊掌。把白菜比拟成动物,简直后无来者。
大雪天,家里囤有几颗大白菜,让人心里不慌,哪怕吃不着,也足够温暖。
待第二年立春,白菜从内向外裂开,绽出白菜花,柔柔嫩嫩,吐出一抹鹅黄,摇曳出春的消息,似乎理直气壮地告诉人们:它已经“把活着欢喜过了”,留一缕馨香在人间。
始于菜、终于花,大白菜走完它默默无闻的一生,恍若临终之际完成使命交接,很快就被人们抛在脑后。
听说,每年冬天胶州都会举办大白菜国际美食文化节,这就像是写给大白菜的赞美诗,有多隆重,就有多浪漫。
时至今日,母亲依然保留着囤大白菜的习惯,前几日,赶在雨雪天气到来前,母亲去超市买了几颗大白菜。她腰椎突出压迫双腿不能负重,路上遇见一位邻居骑着小三轮车,顺道把白菜捎了回来,她心里乐开了花。
望着那几颗长途跋涉而来的大白菜,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幕场景:
筒子楼的楼道里,冬天摆满了蜂窝煤和大白菜。放学回家时,我手里握着一截粉笔,沿着白色的墙画出一道道波浪,断开的地方,整齐堆放着一排排大白菜,像是列队的士兵,随时接受检阅。有时楼上邻居下班时抱回家一颗,过几天买了再还回去,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。
大白菜从不邀功,也不抱怨,它们的清白一生,普通却不平凡,填满了我儿时冬天的记忆……